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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套路的必要

臧棣在当代诗人中享有“技艺精湛”的声誉，到今天，至少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这么长了。到底什么是精湛的诗歌技艺？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我倒是想借助一个流行词——套路——来理解臧棣的诗歌技艺。

事实也是如此。从百首同名诗《未名湖》到丛书诗、协会诗，再到近期的入门诗，臧棣不是一直在套路我们吗？而我们，则套路于臧棣的诗。——没错，这很臧棣。

那么臧棣的套路是什么？考虑到他作为一个西渡所指陈的“源头性诗人”的丰富性和独创性，穷尽其套路是不太可能的，但哪怕是印象式地总结出几条，也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地：理解臧棣（作为朋友）；学习臧棣（作为同行）；欣赏臧棣（作为读者）。

套路之一：招牌的笑

现实中臧棣的笑很有特点，如果用臧棣式的语句描述，应该是这样：

这笑容天生诚恳得让我们怀疑

他随后的不怀好意，其实

只是他的没心眼和热心肠

中间的一小段过门。

我就用这段戏仿向臧棣致敬；也同时说明，他现实中的招牌笑容进入他的写作，表现为一种整体性的语言策略。第一，他的诗是欢乐的，特别体现为语言的游戏、狂欢；第二，他的语调中永远带有超然的嘲讽和戏谑；第三，他的诗纯粹（没心眼）与热忱（热心肠）并存，其实质是内在的正直与诚恳，这种诚恳曾经化为担当，让他不计个人得失地挺身而出，以论战文章捍卫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整体尊严。

套路之二：概念和生活细节的并置

智性写作是臧棣诗歌的一个标签，但他所使用的语言却是口语化的，绝不艰涩。这首先是因为，他的诗所处理的素材，通常是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细节到雾霾天戴口罩、装修房子、切肉片、围墙上的猫食、旅行时到访的每一处景点、秋葵、蚕豆，等等，当然还有那一把著名的菠菜。

但让他的诗歌实践保持鲜明的智性写作特征的，是他所熟练运用的套路，就是说，他会将抽象的概念，比如爱、死亡、时间、心灵、孤独，与生活细节并置，甚至不只是并置，而是让它们叠加、交融、对话，乃至互换位置、身份。这种大与小、虚与实、表与里的并置与交叠，一方面形成危险的语言势能和动感，一方面达成微妙的平衡。

究其原因，是他的诗和他的生活并没有严格分野，他并不用他的诗写他的生活，它们水乳交融，他用他的诗生活他的生活。

套路之三：总是暧昧的关系

生活细节和抽象概念的并置，必然导致它们在臧棣的诗里发生频繁的互动，形成多样化的关系。比如在《柠檬入门》这首写他去病房探望母亲的诗里，有颜色、有汁水，甚至可以被他抛起、因而成为飞鸟的柠檬，作为生命的隐喻，就与死亡和丧失形成了对抗。在这多样化的关系里，有一种关系的性质总是被他强调，处于醒目的位置，那就是暧昧。比如：

它和命运的瓜葛暧昧到

你就是把老子从青牛背上

拽下来，也无济于事。

（《冷食入门》）

还有：

……你认出柠檬的时间

要多过认出儿子的时间：这悲哀

太过暧昧，几乎无法承受。

（《柠檬入门》）

以及：

曾经觉得很遥远的事情，

现在变得很近，近到它不得不

将自己耸立起来，以摆脱

人群和蚂蚁之间的暧昧关系；

（《拉丁塔入门》）

显然，暧昧，是他的世界认知和生命感悟中一个根本性的体会。它是一种混沌，一种遮蔽，同时也是诗歌开始其工作的地方。诗歌深入这暧昧，试图穿透它。臧棣把这项艰苦的工作做得很愉悦。

套路之四：语意的持续上升和转折

在我看来，臧棣作为一个有强烈语言自觉的诗人，像是维特根斯坦和史蒂文斯的合体。他像维特根斯坦一样相信语言是一种行为，又像史蒂文斯一样热衷于语言的花招或把戏。

他的又一个套路就是，以诗歌进行语言的探险，语意在诗中不断转折，并保持持续的上升。那种转折有时锐利、陡峻，有时和缓、隐晦，但无论转折的陡与缓、语势的起与伏，都天衣无缝地搭配起来……每首诗都在层层推进，像在爬山一样：我们跟着他走着曲折的山路，绕来绕去的；但走过一程，就会见一片全新的风景。

应当强调的是，臧棣从未在技巧或套路中迷失，他的定力，其实来自最单纯的力量，我们也可称之为“赤子之心”。

套路练习示范

臧棣真正的、最大的套路是，你不知道他下次会拿出什么套路来套路你。所以说，臧棣永远值得期待。

但是，臧棣也是可以学习的，因为他坚信，诗是一种可以分享的“特别的东西”，这是诗歌最神秘的地方。

所以我以一首仿臧棣的诗结束，作为套路练习入门和阅读臧棣入门，并向臧棣致敬。

宏状元的土豆丝卷饼（仿臧棣）

我把它夹出保温箱的一瞬，

它肯定也打了个寒战：很显然，

它并没有美味到

足以抵消这个清晨的凛冽，

尽管它有着数列般美妙的截面， 

就像一段切开的光缆，

裹在温敦的美学襁褓里。

我吃它，其实是在吃

我和这世界隐秘相连的形式，

就像你提到的，凛冽的九十年代

丰盛胡同的一次聚餐。

“我会记你一辈子，”你忿忿于

我如何鄙视你切土豆的技艺；

我所记得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你的诗歌政治。你看，

这世界就像个土豆，被时间切过之后，

它多么片面！还要经过

严密的切丝程序，它才会条理清晰，

裹上美学的绝缘层，开口言说

记忆（和技艺）。关于技艺，我知道，

除却土豆的滑铁卢，

你洗过菠菜，切过藕片，

在时间的洞穴里弹奏过芹菜的瘦琴——

好吧，看在诗歌的份上，

现在我承认，你是最好的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