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头条诗人 | 雷平阳:鲜花寺

2020年3月第8期

作者:雷平阳   2020年03月20日 15:30  中国诗歌网    4409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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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诗人,1966年7月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著有诗、散文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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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寺

雷平阳


人们谈论着辽阔的天空往事。诸多敌对的

思想,都急于证明:开挖银河的劳工

和开挖京杭大运河的劳工

不是两拨人马,他们是同一批劳工


往大海里投放安眠药,在实验室培育

神话中燃烧的海水。从静止的桥墩

找出运动的荒诞哲学,又于开颅手术时

用黑铁偷换病人的蝶骨

他们:拆除了飞机上拥挤的座椅

迎宾的酒宴设在万米高空

他们:将一只凤凰标本悬挂于博物馆的地下大厅

命令人们忘我地赞美,但杜绝自由的模仿


在基诺洛克小镇。从九岔路口

返回来的人,身上带着不止一个多余的魂体

他们捣碎兽骨做酱,把变酸的茶叶放入坛子

并且敦促那些被死去的少女们

深深爱着的猎手,在预设了多个出口的迷宫

大碗大碗地喝下迷药。谁也无权单方面选择遗忘

对死亡与爱的多种尊重之中,把挥刀或射箭者

关进看不见的金笼子,这只是最仁慈的一种

祭司已经老眼昏花,祷词和咒语

仅仅记得没有形容词和副词的那一部分

本来应该将一根根新纺的白纱线拴在路边的

芒果树上,让仍然热衷于丧葬的鬼魂

在上面冲浪、赛跑、表演杂技,或学习蝉叫

但他把白纱线错误地拴在了屋宇的一根根立柱之间……

人们知道厄运就像春风,每年都会降临基诺山

现在才明白:厄运具有其他降临的方式

而且如此地无解,仿佛屋基下埋藏着无数落日


①.基诺洛克小镇:镇名,在西双版纳的基诺山中。

②.九岔路口:基诺族原生宗教文化中,天国、鬼国和人间交汇的地方。那儿云集着希望能前往不同国度的人、鬼、神。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

史诗中的冥河上,一座电站已然完成了

工程量的一半。戴罪求生的工程师惊恐地发现

领取赎金的施工人员花名册,由几十张纸页

变成了厚厚的一本。多出来的死者姓名

用孟高棉文字书写,看不到尽头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

开始蓄水的河面上,削去了雨林的边坡上

安装机组的人工山洞内,呼喊阿嫫杳孛的声音

像几万头狂奔的野象所有的骨头同时折断

一种诠释多年但又不知奥义的真理

呼之欲出。而且阿嫫杳孛默许他们用肉眼

也能看见施工人员的队列中

正有放弃彼岸的人马源源不断地加入进来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如空中坠下的

巨石,亦如河面凭空冒出的群岛

他们开始跟着呼喊偶像之名的时候,已经失去

对眼睛和心脏的控制,迷乱,仓惶

身边的器物瞬间锋芒毕露

公开显现出反抗者古老的雄姿与棱角

阿嫫杳孛出现在红毛榉树中间

身上长出的花枝上,一个个

椭圆形的蜂巢向下流淌着金黄色的蜂蜜


一个观点,正向着未来渗透:月亮里

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墓碑

开挖银河的劳工全部死在了天上,京杭大运河

不是他们的杰作。观点的主宰者

理由充足:“一波自我封神的人马

在人世上复活并继续充当劳工,这只会

提供如下信息:创世史诗成型之前

遭到了另一批劳工无畏的篡改!”

嫦娥奔月,青蛙王子,已经沦变成了

自我封神者行乞于众神与众生的实证


阿嫫杳孛现身的次日夜,鲜花寺的高僧法莲

在空深阁书写了十个字:“人老笔椽下,

云生砚瓦边。”暗中嘱咐弟子:“从此寺门不开放

我要另创一种时间、钟表和计算单位。”

他圆寂的托词解救了众僧,寺门之内

另创之物直奔永恒:诵经法万籁俱寂

一只青苔覆背的乌龟就是暮鼓

供果来自冶炼,柏树被凿空,借以储藏

黑袈裟和仿瓷的舍利子。在那条从大雄宝殿

通往塔林的钛合金走廊上,安装着星座、镜面

和赕佛者的木雕座像。塑料花枝闪耀着银光

一群群新发明的鸟儿身体上设计了

飞机那样的舷窗。事物的自身兴之所至地改变着形质

而精神的载体上却一再地旋入锃亮的螺丝钉


①.阿嫫杳孛:另译为“阿嫫腰白”,基诺族人的创世女神,盖住大地的妈妈。

②.“人老笔椽下,云生砚瓦边”:明末清初诗僧苍雪的诗句。苍雪,云南呈贡人,江南丛林领袖,以佛学和诗名重一时。


以嘀嗒声示人的时间,对人

已经丧失了吸引力。现在的时间有两个

替身:物与人之间互相凶狠地审问

陵墓内傲慢的死寂。我们在反目的父母

亲手描绘于天花板上的天空下,把箭囊和旗袍

寄存于火焰,把烈酒和蜜桃放进水缸

纸币、账单、银行卡、小说集,则分别装进

陈旧的信封。茶叶,剪刀,铁锁,安眠药

《坛经》和《圣经》,仍然放在木桌上

“它们的功能,曾经对人们的命运进行反复奴役

现在已经到了清除的时候。因为我们

深陷于现况的失据与复杂,神示之路

或小说里虚拟的天窗,只能视为

安慰与催眠。”这纪录片中的旁白

通常挂在医生与囚徒的嘴上,心绪不宁的僧人

偶尔也会说给家破人亡的隐士们听

它之所以回荡在父母的客厅,因为我们

还没有捕获旁白背后藏匿的鹦鹉

在错觉体制的内部,时间的诅咒,过去对今天的

否认,未来的虚无,这三道可有可无的闪电

还在屋顶上轮番下劈。我们也想在关闭煤气灶

切断冰箱电源之后,迅速地离开,去街道上呐喊

可在这死寂的下午,我们还有一件事情

没有做完:一位用担架抬进屋内的访客

他是个守墓人,用毕生的时间

守望了一座空山。眼泪从墨镜后面流出来

舌头肿胀,气息细弱,他哀求我们

为他做伪证:那座山绝对不是空山,每一棵松树下

都埋葬着南诏国的国王,反抗者的首级

骏马、老虎、孔雀和少女的白骨


不经意的残忍随处可见,而且未必站在

同样不经意的美德的对立面

一丛丛野百合,它们生长时遮住了虎穴,老虎的脸

装饰着香气弥漫的花朵。峭壁与箭毒木在阳光下

一眼就能识别,但日落之后它们所做的美梦

足够让每一位闯入者昏迷或反智

我们曾经设计令水火不容的黑帮首领

在摩天大楼的顶层互相杀戮,也遇上过绑匪用匕首

胁逼托钵僧……无数种极端的事物凑到一起

只会证实我们的胸襟和想象力的弱小。即使老天爷

临时向我们赐赠能双向讨好生者与死者的

玫瑰花的胆识,我们还是觉得这位担架上的守墓人

他那瀑布冲击着屋顶,按挪亚方舟的尺寸

构筑起来的石屋子,除他之外的人一旦住进去

骨头瞬间就会化为齑粉。山谷里的风卷

野人象似的突起、结冰。南明王朝的众臣抱成团

扮演杂树林、芦苇、鹭鸶、山梁上的云雾

继续挥霍着白衣没命军的精神遗产

一只蝴蝶,翅膀在理论上无比脆弱,就像我们

在理论上脑袋像椰子一样注满了甜水

但它不局限于某棵剑麻,它飞到了守墓人的石屋前

试探着瀑布的气浪,以为这间石屋就是

爨氏家族秘密的春酒房。它也有雨林战士

醉死在猎艳路上的公愿,传教士在译著经书时

擅自加入利己内容之前必须痛饮美酒的做派

它亦心领神会。它具有人性。被气浪所迫

快速扇动翅膀,以逃生的雄姿向我们飞过来的

那个决定性时刻,它颤动的触须,我们理解为

“无效的天线猜测到了不祥”。守墓人则说

“我看见一只秃鹫从头顶俯冲而过”。

作为导游,砾石间风干的蚂蚁,草丛中的蛇皮

他都认为它们死于某次“国王的烈怒”

向阳与背阴的山坡同时响起蝉鸣,喜鹊与乌鸦

叫声里出现互补的内容,他的双手

猛然抓住担架的两根铁质护杆,双目紧闭

像是在屏息细听死者朗诵迟到多年的家书

他不再是滇南山地上风光无限的

情歌王子,那个像他一样把坟状的山峰

一律指定为古墓的大人物,也在赋予他守墓人身份之后

泯然于众,不知去向。与盗墓贼搏斗了一生

山茶花般的恋人远嫁乡干部,多次遭遇谋杀

双腿反复被打断,甚至在黑夜里被蒙面人绑在树干上

批斗、审判,熟悉反抗与屈服的技艺

——“请你说出王陵的入口!”谁都这么问过

他的背上还留有这九个字深刻的刺痕

质问的空话与回忆的空话,每个字杀机四伏,荒唐性

令他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经历了这一切。我们

也嬉笑着问他:“请你说出王陵的入口!”

他严肃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一个从一开始就输给了任何一个人的人

用电击炼丹,在虚拟的墓穴里与虚拟的宫女交配

现在,需要我们施以援手,他才能在担架里

翻身、喝水、口出狂言,史诗般的虚妄

一如量身定制的水底的囚禁室。仿佛在自己的葬礼上

他分配到的是个哭丧者的角色


①白衣没命军:语出《新唐书·南蛮转中·南诏下》,南诏国部队名,曾攻陷唐安南都护府。


以内。划分边界时,祭司会在岔路口

竖上一根木桩,刻上“以内”,但向外的开垦

也是由祭司一手经办。当彩虹

凭空连结起两个鲜有瓜葛的王国

经他主持的婚礼,便有着无比奇幻的

开放性:新郎是山中走投无路的光棍汉

新娘则是天上法术无边的女神仙。他们的婚姻

迄今还未遭受现实的质疑,因为新郎的孤守

人们视其为无关痛痒的“此刻”或“现在”

而他们更倾心于末日或末日之后

此刻:神圣婚礼散场后的新郎在仰望星空发愣

此刻:新郎逢人便说天上的新娘已经怀孕

此刻:鲜花寺中,一位来自越南的年轻僧人

醉心于万物的细节,他看见

法莲师傅真身的双目内

流出了两行月光一样的泪水

而受人爱戴的祭司,正把从广州前来贩茶的两位女商贾

带到黑漆漆的荒地上,将她们许配给了

两棵鬼魂附体的棕榈树。女商贾在内心

耻笑着自由时期假借神灵之名干下的荒唐勾当

却又对旅游者灵魂出窍的奇遇

对“心怀鬼胎”这个成语

抱有违禁的,出轨者方可体验的一阵阵窃喜

如果真的会降临一场审判,她们决定

挑战法官:“请快一点动手吧,法官先生

两位棕榈树夫人,她们等待您的责罚

已经等待了很久!”一声叹息后,目光的温度下降

接着说:“而且我们为之遗弃了你们所许可的自由!”

荒野沉重,似有木鼓声从另外的棕榈树后面

低缓地传出。祭司转身离开,两位棕榈树夫人

分别抱住笔直的树干。萤火虫提供着

光的信息,但止于荒野之光微弱的本体


准备了牛头、麂腿、流着鲜血的公鸡,也准备了

基诺洛克小镇上出售的红牛饮料、塑料梳子

黑色的羽绒服和古怪的铁锤

那个与女神仙结婚的中年男人跪伏在

阿嫫杳孛的祭坛下:“阿嫫杳孛,您这万能的

盖地的妈妈……”他想求取救赎,让一个矮人国里

用血水泡饭充饥的人,能像巨人那样痛饮美酒

想在电站工地上遇见自己的妻儿

可他害怕秘密一旦出口,俗世的私欲只会换成

阿嫫杳孛无边的寂静,而那望天树顶上排着长队

前往人世的妻儿,也将被阿嫫杳孛遣返天空

所以他咬紧牙床,丢开了生涩的祷词

浑身颤动地哭了起来。哦,他哭泣的样子

阿嫫杳孛转述给祭司:“这位电站工地上的石匠

抱着他未来的孤魂,在祭坛下厮打了整整一个晚上!”

“未来的孤魂?”阿嫫杳孛自知失言,也没有补救

群山已成寺庙的屋顶,突然增多的神灵

瓜分着她曾经一手遮天的法权。她当然希望继续

操控着轮回空间里的一切,可有的命数、观点和格局

已被引向另外的轨道。她的威仪缩小了宽度

仁慈的高度也在不声不响地降低

这些祭坛下渴望拥有生物学丈夫和生物学父亲

双重身份的梦想家,电站动工之前享受着半人半神的

荣耀,现在不仅把磐石般永恒的时间捣碎为颗粒

而且他们前往天空的动力已然减少了一半

他们与闯入者交换心脏。他们用种子酿酒

在寨心广场隆重招待切断他们来生之路的人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阿嫫杳孛……”

阿嫫杳孛知道,她神圣的名,明天就会演变为绕口的

婆娑世界上具有异质的行酒令


十一

关注尘间琐事的人,走在关注心灵痛感的人

身后。自由时期的橡胶林

白色的稠液从创口流出来,其流体中混入了

赌徒的心跳声,比阿嫫杳孛时期的椰子汁更能隐喻

变色的血液。以“关注”作为职责的两批人

拿着放大镜、笔、白纸,准确记录下来的却不是

青山毁灭时的面孔,他们均被贩毒的赕佛者

吸引了眼球。金钱的数额。为之诵经的活佛名字

缉毒警察邀请赕佛者造访故乡时

列举的贫困人口的数目。他们当然没有留意

人群中始终存在的面具与坏笑,那颠覆了庙宇的暴力

同样被视而不见,以为“有某种慈悲电流一样

令人发抖”。时间很快就将证明的“同谋”关系

在哈尼语、傣语、基诺语和汉语中

悄然翻译为“灵魂的伙伴”。他们不再羞涩

逐渐地通过语言而变成同一个阵营里

有不同意见但方向一致的同仁

有时,互相朝对方的脸上吐唾沫,恶语相向

有时,在澜沧江边的客栈内共用一个没有出处的

绝色流莺。像共用同一种变质的语言那么坦荡

把所做的一切公示于微信的朋友圈

他们则这么说:“在银河的波光里畅游,我们

竟然有溺亡的冲动,死亡完全是一种奇迹!”


十二

四面的山峰一一向后退出200米

从电站工地上撤下来的三位面容模糊的人

脱掉了鞋子,穿过带刺的草丛,棋盘式的耕地

死刑犯一样跪倒在一块巨石下面。巨石的阴影

缓缓移动着,从溪水始发,经过他们的脊背

再移至竹林,若宽大的道袍在无风的时辰

自觉地拂过他们的身体。“乔达摩·悉达多

来过这儿,溪水出自他竹杖插出的泉眼

巨石顶端那个洞窟,是他留下的脚印……”

三个内心空洞的人遵从祖先的说法。在二十年前

有人通知他们:“耶稣派来迎接你们的直升机

将停在巨石上!”他们也为此等候了漫长的时间

叭岩冷、孔丘、孔明显迹于石上,石下,石左

石右,石腹,他们却如此

死刑犯一样跪下。不少的教义、思想、观念

尚未产生功效,已经被取代和遗忘

另外一些,一直是未知,却像巨石或日头

被永久地固定下来。偶尔也有某种受命于偏见的狂潮

从巨石边路过,像瘟疫,人们还来不及正视

和反对,死刑犯在刽子手动手之前便死于非命

月亮,清风,松竹梅,不需要清晰的理由

就光顾这儿,因为日常性,也因为简约的外象下

暗藏了被反复高估的哲学或道德

谁也无力假借它们的力量搬走压在头顶的

一块块蛮横无理的,其他巨石


十三

众多的战例中,理论家认为,如果兵马通过运河

从北方南下征蛮,首选的仿效战例

出自澜沧江云谲波诡的史册:战士的血肉之躯

就地解散,如数还给竹楼里盼望怀胎的女子、耕地和屠虎

伟大的国王,勇猛与胜利的象征,他只需统领着

战士的灵魂,招安大江两岸的孤魂野鬼

浩浩荡荡地乘船前往沙场……隐形,嗜血,冷酷

“一场恩威并重的杀伐就可以始于想象、止于想象

无须付出一颗头颅和一两白银。”

非常遗憾,理论家皓首穷经,在史册中

至今没有找到号令鬼魂,然后又在战争结束时

遣散和安顿鬼魂的法术。读者由此推断——

在理论上,我们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现在

身在何处,不知道在哪一场战役中与人交锋或已经阵亡


十四

踏着月光,祭司去酿酒作坊赊酒

“酒钱先欠着,或者改天我还你两只

祭过水神的公鸡?”作坊主是从无量山迁来的汉人

眯起眼睛盯着祭司:“那倒不用,您也别还钱给我

要不您也让我娶一位铁匠女神做老婆?”

酒坊的几张木桌边坐满了买醉的山货老板

浪笑,起哄,比鬼还缺少对祭司的尊重

“噢,铁匠女神全部嫁给了基诺山的儿子

在天涯客栈被奸杀的那个缅甸女鬼

她还无人认领,异教徒,我可以让她血淋淋地

侍候你一生!”祭司的诅咒令作坊主神色剧变

一只乌鸦栖息到了头上,他惊慌地抱起一个酒坛

朝着祭司愤怒的背影追赶。月光下又传来

一声声新的诅咒,“啪嚓”一声

四处弥漫的酒香掺杂着箭毒木浓烈的气味

月光的性质变得诡异,私仇与公恨混淆不清


①叭岩冷:布朗族先祖,传说中的第一位种茶人。

②铁匠女神:基诺族的农耕文明史中,铁和铁匠享有崇高的精神地位,女神也因此被称为铁匠女神。


十五

渡劫修习的人为鲜花寺发明了一种

示外的法门:盲人安坐深渊

有三只以上眼睛的人可以多领取油膏,在光里点灯

他们还把江水的一段改建成放生池

于险滩的底部放置一间牢不可破的玻璃小屋

取名为“灭顶斋”。寺门重开之后,他们的机心

十分现实:给深陷劫波的人一个机会

可众多的法门均是对空苦浮世的误判,仅仅适用于天使

和空深的空门之内。没人来玻璃小屋研究滚石与暗流

巨浪在头顶飞过,无处可逃,绝处逢生

暴乱中安坐,类似的体验人们无时不在经手

“灭顶斋”让灭顶多出了一倍。所以玻璃小屋

一直空着——直到昨天黄昏,它才

第一次投入使用:他们在里面供奉了一尊

石菩萨。石菩萨严重风化,人类特征所剩无几

看上去更像一根寺宇废墟上拆移过来的石柱


十六

“他们带我进入迷宫,然后又将出口

从外面一一堵死。”担架上的守墓人习惯了

对着世相深情地旁白。每一次却把“我们”

改成“我”。“他们”也可能只是“他”

守墓人却一口咬定是“他们”

其坚实的例证取自宗教史:“王国里的石佛,佛身总是

国王身体的尺寸,面容也有一半属于国王。石佛非佛

而是他们!”他的话音未落,世界“咔嚓”一声

变窄了,“我们”缩小为“我”——

我用一页信纸小心翼翼地把他嘴角的唾沫擦光

又将他挥舞的手臂按回担架内,嘴巴里

含着一颗糖,这才对着这个铁锈满身的老人

柔和地说道:“与你有差别,我一直徘徊在你说的那座

迷宫的外面,山峰与坟墓一眼就能分清……”

这是我有意地言过其实,至少他的冤屈

如一场遥远的空难,我根本无力从人与物的残骸中

找出黑匣子。“我们”凡是遇上大地震

思想就逃亡,身体里的黄金冶炼为逃亡的车轮

不停地逃向余震不断的重灾区

最后,只能是在自己的担架旁边用带血的双手

刨出一个墓坑,自己翻身掉进去


十七

电站工程进入汛期后,工程师堆满蓝图的桌面上

混进了几本雨林研究史料。孟高棉语,迷雾让清澈世界

只留下一件袈裟。传媒演奏着物质生活的

欢乐颂,但也对骑着圣象走回头路的人保持着

无私的敬意。时间在法莲师傅觉悟之前

已经具有榕树的形状,传教士的肺腑,梦境的面积

“它有着春风与瘟疫的品质,但它终究是铸刀的钢铁

..刀改铸为大钟,灵魂还是刀,而且大钟、金刚杵

必然重铸为刀。”工程师把“翻译体”里悲观主义的成分

平移到大坝,泄洪闸和机房的平面图上,用彩色铅笔

补充了密密麻麻的人影。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看见了研究史料中所说的“劳工们正把银河里的沉船

打捞上岸,燃起篝火,烘烤狮子肉”的场面

另一个场面也就接踵而来:“开挖山洞的劳工

窒息而亡之后,身体全部风干,继续挖掘着,如果

遇到新来的劳工,他们的骷髅就会走过去搭话……”

蓝图眨眼之间变为旧纸。史料中洪水泛滥

工程师夹杂在钻进大鼓或葫芦

向着应许之地远航的兄妹情侣之间


①大鼓或葫芦:基诺人在大洪水时代逃生乘坐的是木鼓,拉祜人乘坐的则是葫芦。


十八

“没人因做巨词的仆人而心安。那些由箴言和理论

驱动的叙事,证明叙事者陷入了

个体和集体的双向困局。他叙述的事件与他对立

始终在反叛他,有过去时的仇恨,也有进行时的诬蔑!”

沿着史诗中的冥河走来的是两位闪电的贵宾

他们边走边聊,话题由工地死亡事故的隐蔽内因

延展到史诗中语言机制的失当。“你把死亡之重

推还给阿嫫杳孛去测量之际,手掌里握住的细沙

已经从指缝间悄悄流空。”细沙在字斟句酌的语境中

惯性化地充当着人口数量的喻体,多而且轻,提醒人们

控制悲伤的能力需要进一步增强。史诗中的人口

曾经减少到两位,也许他们想到了绝迹于雨林的

替代词:“孟加拉虎。”但又惧怕闪电的照耀之下

烈怒的孟加拉虎,集体性复活于人体和语言

因为语言的准确而涉险,约等于不懂汉语的祭司

固执地用汉语的语音给汉人喊魂,没有一次喊对名字

两位闪电的贵宾“声音自火焰的顶端发出”

秋蝉忙于寻找烧毁的翅膀顾不上叫喊

夕光隐入牙床似的河床又返照回岸上。视线中的万物

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离开自己的身体

蜂拥到他们四周,茫然地向他们鞠躬,问好


十九

躯体小如玉兔,但腮帮上长着

决斗者粗粝的獠牙。涉水必催生新的拯救者

心肺间藏着诗人的它们却每天黄昏坐在

水位高过树冠的江岸,神思恍惚地与落日告别

单方面地得出结论:鼷鹿家族之所以濒临灭绝

不是因为人们又造出了大洪水,起因仍然古老如谜——

落日并不接受对其“沦落之罪”的审判,而且誓不回头

哦,鼷鹿,勐腊县银生节度时期最美的玩偶

以不同的金属,千奇百怪的木料、骨头和泥土

呈现过自己逼真的形态,还在佛陀讲经坛下

“翅膀一样伟大”的造像博物馆里一再修改过生命周期

……一边哺乳……一边发情、受孕、怀胎……

吞食无花果、炮仗花、刺桐花,模样可爱

像傣王爷宫女培训班上精通媚术的小妖精

——但它们也不敢懈怠,启示随处可见:只要在某棵望天树下

沉醉于生殖,在生殖时高估生殖的意义

忘我地把附体的魂魄派往陌生的星座、宫殿、寺庙

那留在树底下的躯壳,醒着或者沉睡,在白蚁群抵达后

均会毫无抵抗地瞬间变成一堆白灰

“看啊,这雨林中悬空的湖面,天空里垂下的巨人国的

输液瓶……”礼赞的声音罔顾鼷鹿夸张的生活背后

断子绝孙的孤独,也压制了阿嫫杳孛

赋予诸位女神的春天的性欲。人世上的丈夫在输液瓶内

状若浮肿的标本。鼷鹿的獠牙被祭司研磨成药物

“那是麻醉野象的药液,它们哗哗作响,它们燃烧

它们被输至枯叶蝶、青松、茶人的静脉之中……”

祭司的影子里站着一个比例缩小的人,竖着耳朵

收集影子之外的动静,言辞具有豪猪的能量


二十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

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传教士的墓碑在菩提树将它颠覆之前

拉祜与布朗的老年信徒,曾在金色的晚风里

把鲜红的塑料玫瑰插在石缝中间

忏悔:猎虎的人没在江水里洗净刀口上的鲜血

祈祷:众人修筑公路时,在几株梅花树底

挖出了运送佛经的白象的遗骨

希望有一个应许的角落可以安葬

忏悔:神的家已是废墟上的一棵橄榄树

祈祷:希望时间也能打开锈迹斑驳的窄门

提前收受不被众人悦纳的少之又少的老翁和老妪

塔林中落叶飞舞,在塑料玫瑰上没有采到蜜汁的

几只野蜂,嗡嗡乱叫,像几把飞旋的微型电锯

嗡嗡,断翅。嗡嗡,锯齿发红……


①.“声音自火焰的顶端发出”:引自但丁《神曲》。

②.鼷鹿: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地球上最小偶蹄类的动物,濒危物种。我国仅西双版纳勐腊县热带雨林中有少量存活。

③.银生节度:南诏国于西双版纳设置的区划名。

④.“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语出《圣经·传道书》。


二十一

傣历1380年泼水节。人们接受圣水洗礼

喜气洋洋,分别在银河的两岸

隔着河面交流着狂欢的趣闻、细部,发出尖叫

苍鹭引着老挝的商船,山头汉人加入波涛的队伍

在他们中间打捞又一次被抛弃的傩面

公元,账单。升空的孔明灯远离了结局,蝴蝶纷纷诞生

另外的平行空间内,满载着少女的花车正缓缓驶过

大金塔下泛着一层水波的沥青路:祈福法会

已经接近尾声,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两手空空

也没有一个人掌握了点石成金、借尸还魂的技艺

石拱桥边幽森的旧银器铺里,来自过去的微光

有形状和刻痕的时间,隐迹的土司时代的主人

他们同归于暗物质系统但又令人眩晕地

现身于实物。一位身患失忆症的瑜伽教练

最近又承受着狂想症的折磨,他用放大镜察看

一只精美的婴儿银锁,忍不住赞叹:“哦,世界

曾经如此地年幼,银光刺目,叮叮当当

不需要水洗,也拒绝求救!”有好事者从手机屏幕上

抬起头来,生硬地搭腔:“现在到处阴魂不散

而每一条到港的船只又总是卸下赌石商人未知的玉原石

……就在昨天,一尊驭经的银马雕塑被人熔化在了

鲜花寺的围墙外。”上千人组成的象脚鼓方阵

经过银器铺门口,鼓手分明抱着的就是一根根

沉闷地吼叫的象腿。这极端的声响意在复制战象群

横扫印度支那半岛时的壮阔场面,但其夸张的雄心与血性

马上就被随之而来的,杨丽萍式的孔雀舞

无情地化解为街头空想家的笑柄

“转眼成空”,任何一种时间也未能准确地记录下

同时登场又互相注销的群体化的大戏

哗,哗,哗,一盆盆冷水兜头泼将过来

至善的本愿中普遍加入了戏耍与恶意

又一阵哗,哗,哗,奋起反击的人嘴巴里嘟噜着什么

瑜伽教练的妻子湿漉漉地返回器银铺,用旧毯子

随意地捂住胴体。她蝉翼似的白色长裙已经暴露了她

双乳间的欢喜佛文身,小腹上横切的刀痕


二十二

他们:那些越过边境线,从山道尽头的月亮中

猛扑过来的少女们,标价二百元人民币一公斤

哈哈,价格与下等普洱茶没什么区别

它们:前往司杰卓密的道路上人满为患,而且多数人

手上提着明灯,押送着钢砼,发誓要把那儿

改建成一座脱胎换骨的非凡的大学城

我们:混迹在女神们的丈夫中间,徒劳地在江上

将下游的水担取到上游。这仁慈的

非法交易不会无端地中断,除非“我们”攒够了

赎身的能量,而且无需用空虚的理论自证清白


二十三

慌乱的脚步声、呼吸、心跳

与拂晓的寂静格格不入。敲打晨钟的少年和尚

昨天并没有在日落之前赶回寺院,一场暴雨为他

提供了犯禁的理由。袈裟还在滴水,手上握着两朵

不知要献给谁最终又没能献出的木雕鸡蛋花

他闪身至鲜花寺虚掩的旁门,硬着颈项的脑袋

已经伸进了院内,又退回,吃惊地打量着

担架上的守墓人,我们。“傣药断货已久

履新的泰国大佛爷还没到,还在清迈……”

——我们鱼贯而入,无主与无序正好可以在菩萨的

注视下,安顿一个惨遭天意磨难的走投无路之人

守墓人心有不甘,从贴身的衣袋里找出一张

发黄的照片:上面的“他”,年纪不到二十,高扬着双拳

在欢迎入城大军的戏台上引吭高歌……

“他是我吗?是吗?”是的,“他”就是束手无策的他

他也是我,我们。当我们从寺院里走出来时

晨钟懒洋洋地敲响了,用孟高棉语题写的鲜花寺巨匾

有雨后的一束阳光照耀着,像一面新生的绝壁

语言带来的圣殿或深渊,不允许眼睛去洞见


二十四

什么也没有,天国之说是强加的,象征性

是强加的,深入人心的思想、场景描述、自由与富足

——出自想象力,硬塞给它。它,司杰卓密

借以否决人世的圣地,傻子也能指认的成仙之所

身份与阶段消除之后,父女、母子、兄妹

人鬼和鬼神之间可以喜结连理的极乐之国

凡是以肉身抵临的人,都说山丘上什么也没有

包括圣迹和遗迹。没有。包括“没有”也不存在可疑的

蛛丝马迹。看,寻找,发现,结论,显得如此多余

而且滑稽可笑。“木炭变成黄金,耳朵灌满仙乐

铸剑铺里的女神像阿嫫杳孛一样绝美。”

仿佛政体所能征收的奇观悉数呈现在山上

那些我们奇缺的,未经命名而又人人知晓它们到底

是何物的精神财宝,也预先存放在了岩石中间

无人看管。多,宽度和高度不受限制

想要什么,什么就会由草叶或树枝变化而至

想干什么,什么都因为圣洁之名的护持而不可

嫉妒与打扰。女神与久别的丈夫在树冠上做爱

凤凰张开巨翅为他们遮挡烈日、暴雨、闪电

石头自己成佛,水牛和祭司是亲兄弟……

没有平庸的“冒犯”“救赎”,没有滴在火焰里的血

没有从白骨中伸出的手掌。没有,什么也没有

万有已被肃清,幻象尽归幻灭。在“现实”最为凌厉的

眼神逼视之下,神话与史诗主动从婴儿的嘴巴上

移开了自己的乳头,把充盈的乳汁挤入了沙砾

司杰卓密的山上,人是不明之物,人的智慧

心灵、双手,未曾触碰和改变过“没有”之上的

事物的形质。没有:我们一直将不为我们所创的一切

称为“没有”,空空如也;空:繁星闪烁之处称为天空

虫羽草木生息之处称为空山、空地,寺院称空门

——目空一切。现在,这山上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在“没有”与“空”高度统治的地界内

松树、岩石、溪水、飞鸟、白云、断崖、蝉鸣

死寂、野花、橄榄、枯草、阴影、日光、蚂蚁

凉风、构树,无疑都是另册之中的物种

应该有着另外的命名,至少只能用傣语

基诺语和布朗语称呼它们。面对未经许可的汉语的喊叫

它们有权保持沉默。司杰卓密,司杰卓密

它从不间歇地填充着与活人数量相等的灵魂的山丘

人们说上面什么也没有。一头孟加拉虎像一团彩色的气流

从山顶上腾空而过,他们否认老虎有着两只

阿嫫杳孛乘坐的金翅膀:“那是一头从老挝国家森林公园里

逃出来,转了一圈,无处觅食又自投罗网的笨虎!”

他们没有看见金翅膀,没有看见阿嫫杳孛

只看见了出没于他们眼睛内的一头正趋于“没有”的虎


二十五

“建一座永恒的博物馆,再建新的祭坛和神庙

大约需要多长的时间?”黎明时分

参与讨论这个问题的无名氏们如梦方醒,预感到

生之短促,那确切的短,终于

有了参照体。但基于时间的反动,他们也缺少

对抽象之物发自内心的礼拜,时间观念残缺不全

所以,无人愿意在白纸上或手心里把时间演算为

弑神者前行的进度。他们将讨论的重心轻松地

挪向白银的投入数目,关注在此浩大的建筑工程中

他们将“荣幸地”争抢到什么样的现实角色

一些无名氏甚至测估出了自己的家族在虚拟的项目里

必将获取的永久利润,神职岗位也在瞬间就瓜分完毕

唯有极少数的人因为工程的持久,因为改变

陷入了惊恐、不安:“在阿嫫杳孛之外

我们要再造一个阿嫫杳孛,是不是宣告这复制的朝圣之旅具有创世的意义?”

反问压制了母题,众人面面相觑,仿佛没有了

地面上这猛然长出的一丛剑麻,他们就可以

明知故犯地把额头磕向禁土。灌木丛凝固为风

铅灰色的地平线上适时地传来特懋克节

惊天动地的公鼓和母鼓的巨响。颂铁的节日

坚硬的物质统一散发出头颅状的耳环花的芳香

桤木、红毛榉、橡胶,像百米跑道上冲刺的临盆的孕妇

婴儿诞生在身后,而她们血淋淋地飞向了终点

——无名氏们屏住了呼吸,把自己重新还给自己

感觉身体内的蜂巢引来了火焰的焚烧,逃窜的蜂群

针蜇着紧急收缩的内脏。而那极少数人偏偏有着

黑铁的品质,声音刺耳,像新上任的祭司在旷野上

第一次背诵没有出处的箴言:“只要狮子发出了怒吼

即使面对涂上剧毒的箭头,它也不会放弃

实的猎物,空的猎物,虚往实归的猎物!”


①.山头汉人:旧时赶马帮至西双版纳并居住下来的汉族人,当地人称“山头汉人”。

②.孔明灯:亦称天灯,许愿灯,祈天灯,传说为孔明所发明,云南南方诸地春节和元宵节有盛大的放灯仪典。

②.司杰卓密:基诺族神话中的天国。


(“头条诗人”总第288期,内容选自《花城》2020年第2  期)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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