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个月亮爬上头顶,如同此刻欲盖弥彰的留白
女诗人写诗,总是不约而同地写到爱情这个主题,这恰恰是我的短板。苏笑嫣小我20多岁,仿佛是两代人。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文字的“沉重”。对于男性诗人或者作家我可以倚老卖老,我的评论文字可以杂糅着连我自己也没弄明白的哲学概念和术语。我第一次把写的文字推翻重来,进入仔细阅读文本。我每写下一个字都感觉很“重”,甚至让我充满了一种“恐惧”。
“如同夏夜暴雨般骤然显现,星光就要漏下来/夜从山坡俯冲而下,迅速掩去了我们的来路/我满腹柔情,又心载遥远/怀中的礼物或有悲凉的温暖。”(《秘密》)
这是一个女人心中的秘密,我确实不知道这首诗写于什么时候?诗人苏笑嫣是在什么年龄或说是什么情景触动下写下这首诗的。很显然《秘密》是表达了一个女孩对一个男孩怀有的那种朦胧的情感。“怀中的礼物或有悲凉的温暖”,很真实地说,仅这句话,就衍生许多美好的想象。一个女孩羞涩地要向一个男孩送“礼物”,这种情愫是懵懵懂懂的,充满期待,充满甜蜜,仿佛整个空气都是甜蜜的。
女孩和男孩都要长大、都要成人,都要走向社会。这种情愫会被瓦解,甚至彻底崩盘。“金童玉女”“青梅竹马”迅捷地被现实击溃、被社会所诱惑,所有的童话爱情的梦都破灭了。“在大学谈了四年,毕业季就是分手节。”这是连我这个中年“油膩大叔”也懂的道理。
说实话,我很害怕读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女诗人的诗。但她除了抒写爱情之外一定还会有别的什么?需要我慢慢去捕捉、发掘。
“八月的轮迹间,草原慷慨,守望生命的弧线/我们并肩坐在暮色里,而暮色又逐渐被调喑/锋利而温柔的震撼/日落在你眼中荡漾,并凝重/你我在刚刚熟悉起来的陌生里,来回躲闪。”(《秘密》)
这首诗通过:黄昏、旷野的草场、日落的草原、大片绿的移动、八月的轮迹(草原牧羊转场)、暮色、要漏下来的星光等等建构了一种很美的意象,这些意象交织起来就是“草原的秘密”。它仿佛是天籁一样自然生成的,是那么样的和谐、温润、澄澈而有质感,在这样的夜晚,她怀中的礼物,或说是爱情的信物,一定会在“半个月亮爬上头顶”时,找到出口,就“如同此刻欲盖弥彰的留白”。
“蓝色的夜有霜雾,蓝色的骨骼内部/滚动着反复的犹豫,现在:犹如过去,遥不可及/我们所经过的地方,都在变成我们的陈迹/……星系永恒如此刻,而我们将爱过/于震落之中,提心吊胆,又铺天盖地。”(《夜晚守口如瓶》)
人类之爱,是肉体之爱和灵魂之爱混住的,还有更高一个层面的宗教之爱。否则,无法阐释那些真正苦修的信徒,也无法阐释那些朝圣者,那些在漫长的川藏线上叩等身长头的信徒。
在人类的文化史上,有一对著名的情侣,那就是维持了51年开放式关系的萨特和波伏娃,以后不论是从哲学史和文化史上都没有任何一对情侣超过他们这一对。
萨特和波伏娃曾经签订过一份协议,约定他们之间是一种“开放式关系”,在爱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前提下,可以有“偶发爱情”,但绝不互相欺骗、隐瞒。虽然当时波伏娃的内心充满忧虑和不确定,但她从理智上也更认同个人的价值实现,她需要有独立人格和独立事业。
波伏娃在回忆录中写到:“我们彼此永远不会成为陌生人,永远不会毫无意义地召唤对方,没有任何力量能够破坏我们的结合,但是务必使这种结合不要蜕变为束缚和习惯。”如期日后的互相背叛,不如一开始的开诚布公的约定,或说为爱情“立法”。以后所有的爱情关系和两性关系都没有在质量上超越“萨特和波伏娃”。诸如后来的:汉娜·阿伦特和海德格尔、玛格丽特·杜拉斯和扬·安德烈亚的那场旷世爱情。
杜拉斯对杨说:来,到特鲁维尔来。这离卡宴不远。我们一起喝一杯。”扬马上坐公共汽车去见他的偶像,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杜拉斯的生活。
那年,杜拉斯66岁,扬27岁,比杜拉斯小39岁。
还有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那类似怪味鸡尾酒式的爱情。
诗,乾坤元气在诗人生命中的聚合,元气无处不在,于诗何在?在乎接引。诗人自身必须成为接引元气的工具,一个容器,一个通道,与此相适应,诗人不应挡在文本前面,而应隐蔽于文本之中。明人徐渭有言:“古之人诗本乎情,非设以为之者也,是以有诗而无诗人”(《肖甫诗序》),主体的匿名就是归回“有诗而无诗人”的原初淳朴状态。
艾略特的“非个人化”理论所反对的也正是“设情以为之”的“放纵”,我理解他反对的不是感情,而是感情的无节制;不是个性,而是个性取代所表现的对象。所以他又说:“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译)
苏笑嫣在其所有的爱情诗中都“设情”、“设景”这是在跳古典的“巴黎”和“探戈”。
语言之美,应该是诗歌最高的法则,她处处遵循着这种法则。
“我们探索着彼此的语言,却窘迫于手指的相遇/该如何处理词语的琐碎,何况,夜踌躇而隐蔽。”(《夜晚守口如瓶》)
语言、词语的琐碎、踌躇而隐蔽的夜、蓝色的夜、霜雾、蓝色的骨骼、滚动的犹豫、陈迹……等等,这些都是元语言,或者是次生性语言,是为最终的主题:“夜晩守口如瓶”服务的。为什么这个夜晚不是敞开的、透亮的?而是隐秘的?而是要守口如瓶般封闭着呢?这也许就是蓝色的夜蕴藏着玫瑰色的诱惑,爱于震落之中,既提心吊胆,又铺天盖地。这场情爱的游戏让人产生无暇的想象。
(二)宁静环绕我,犹如低声诉说的脉脉温情
“在这个冬天,我是孤独的王者/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人/我拥有落寞的街道,忧郁的雕像/孤注一掷的日落,和/一朵玫瑰在余晖下金黄色边缘的忧伤。”(《孤独的王者》)
“海拔的高处,僧众指认波动的经文/巨大的静谧匍匐,我们无限放低身躯/钟磐的敲打令雨线震颤,祈祷更沉实,更有底气。”(《群山显露的日子》)
苏笑嫣《时间附耳轻传》整部诗集的精神品相协调,有其独特的个性化美学表达。其整体的精神质量是昂扬向上的。
其整体上都弥漫着诗性的语言和修辞,语象、意境、思辨性、文化象征都属于上乘之作,可以归纳到优秀的女性知识分子写作序列,这是苏笑嫣对新当代汉语的贡献,有某种女性知识分子写作的预期性和愿景。
依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这些年女性写作的“精神颜值”参差不齐,除了残雪、王小妮、池莉、迟子建、蒋韵、顾春芳、翟永明、谢络绎等等保持着稳健而不俗的表现外,其余的存在着先天性的精神营养不足。
第三代诗人曾有以“pass北岛”、“打倒舒婷”为旗号的。在艺术形式上,他们主要以追求口语化、注重情节性、强调幽默感(玫瑰色幽默或黑色幽默)等为特征,与以象征、意象叠加(如蒙太奇)甚至变形等为主要表现手段的今天派即朦胧派诗歌有着明显的区别,这己经成为了一种迫在眉捷的“文化综合症候”,应该到了“对症下药”的阶段了。
我们总是去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玛赛迪斯·罗芙(阿根廷)、阿兹塔·伽赫热曼(伊朗)、弗吉尼亚·伍尔芙(美国)、裘汉哪·费德斯通(Johanna Featherstone)(澳大利亚)、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uck. early years)等外国诗人那里去寻找资源,其实这种文化资源在我们的母语自身就可以去借鉴,从张爱玲、鲁萌(萌萌)等的身上就可以去补充中国女性写作者的精神血液。
“车子如白光光的刀刃闪去/结束了这短暂的、计程的爱。”(《计程的爱》)
“此时我全身透明,被冲撞的呼吸稀薄/捂在胸口的阳光和雪,使我笑得/像梨花一样。”(《像梨花一样》)
“明媚的月亮/是舞者的心脏,是黑夜的太阳。”(《夜与太阳》)
以上的诗都有机锋,都有禅意的火花,明媚的阳光和蓝色的海水,都让人心情舒畅,笑得像梨花一样落英缤纷。但当我阅读到这样的诗句后,哪怕这种爱是一种“计程的爱”,也别有余韵缭绕心头。仿佛有一股暖流在心底奔涌,它燃烧着,幽蓝色的火舌吐出胸腔,熊熊地再次燃烧着:
“血液喀纳斯河一般幽蓝着,在夜幕下的雪山/在我的体内,奔涌冲撞,可是/我的布尔津河,我的额尔齐斯河,我的北冰洋啊/它们尚面目模糊,方位不明……沧桑疲惫的老灵魂,一阵阵颤巍抖簌/乌鸦,黑雨滴一样掉落下来。”(《夜晚,雪山之上》)
这才是一首大诗,一首大气象之诗。既可以说是英雄般的史诗,也可以读成一部挽歌式的作品。
这不仅仅需要诗人有把握语言和地理学、地方史志的能力,更需要一个诗人把握一个民族复杂多元的个性和历史迁徙过程的文化心理和史诗般英雄崇拜情结。
不是人类想成为人类才出现了人类,而是自然法则决定了在自然界必然会出现人类;而出现了人类之后,自然法则依然在无形中决定人的命运并支配事物的发展变化。因此,有智慧、有灵性的人们,能够意识到自身有限的力量之外,在无形中还客观存在着巨大的能量。对此,从宗教角度来感知,就会有宗教信仰;从圣人天才的角度来应用,就会成为人物崇拜;从科学角度来揭示,就会成为科学信仰。
鲁迅先生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答的问题,他居然早已明白地启示了”。
苏笑嫣作为一个蒙古族的后裔,她血液中自然饱蘸着多情、浪漫、奔放、炽烈的民族个性和萨满教英雄崇拜信仰,浓烈得像一炬火焰,又醇厚得像一坛老酒,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天性魅力。所以,她诗歌的语言是热情奔放的,弥漫着蒙古包里醇香的奶油香味扑面而来,有让人无法不产生睱想的深蓝色的爱情焰火。
(三)苦痛的灵魂红色地穿过他悲恸的故土
悼念屈原的文章、诗词和评论我读过一些,但女诗人写得这么深刻的却是凤毛麟角,这既让我诧异,也让我惊喜。
“而他由情操谱写的悲歌更为坚强,如同/楚国的灰色界石,纷乱歧路间,他是凛然不动的端正/黑暗里他将命运交出,孤鸟悲鸣,荒野也随之释放了疼痛/耿介之人恰如鹫鸟之不群:清白以死直,忍尤而攘诟/岂可与蠕虫腐蛆,或魔鬼的唇舌为伍?”(《苦痛的灵魂红色地穿过故土一一致屈原》)
我一开始仅以为是一首“戏谑”之作,或说仅仅是“天才刹那的灵光一闪”。当我接着读到第二首:
“他怀抱沉重的斑岩如怀抱一切:一切即虚无/江水温柔地接纳着,无限宁静而安然地/他走入/越来越坚实,越来越冷漠,越来越郑重/沉没的他滚烫的胸膛,和痛苦的额头。”(《日头苍白地停留在山冈一一致屈原》)
这首诗的高妙之处,就在于把一个女性的柔弱的温情融入了这种缅怀之中,并且水乳交融,相得益彰。这同屈原自身所追寻的“香草美人”理想天衣无缝,渲染了一种独特的悲剧美学效果。如果说前一首是赋予阳刚之气、慷慨激昂、英雄情结的悲愤之作,“耿介之人恰如鹫鸟之不群:清白以死直,忍尤而攘诟/岂可与蠕虫腐蛆,或魔鬼的唇舌为伍?”
这些句子和词话都非常“准”和“狠”,直捣人类灵魂的最深处,产生了一种极为震慑的悲剧力量。
那么第二首就把女性的柔情深度嵌入了进去,“阴阳合璧”,这种奇妙的编排、创造,真正建构了诗学中“意象生成"的至上之境、澄澈之境。
屈原的作品充满了积极的浪漫主义精神。其主要表现是他将对理想的热烈追求融入了艺术的想象和神奇的意境之中。如《离骚》写他向重华陈辞之后御风而行,他先叩天宫,帝阍闭门不纳;他又下求佚女,佚女恰巧不在那里;他去向宓妃求爱,宓妃却对他无礼;他欲求简狄和二姚,又苦于没有好的媒人去通消息。这种上天入地的幻想与追求反映了屈原在现实中对理想的苦苦探求。此外如《九歌》、《天问》等还采用大量神话和历史传说为素材,其想象之大胆、丰富 ,古今罕有。 除此之外,屈原的作品还以一系列比兴手法来表情达意。如他以鲜花、香草来比喻品行高洁的君子;以臭物、萧艾比喻奸佞或变节的小人;以佩带香草来象征诗人的品德修养 。这种“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使现实中的忠奸、美丑、善恶形成鲜明对照,产生了言简意赅、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屈原的作品形式上参差错落、灵活多变;语言上采用了大量楚地方言,极富于乡土气息;其方言土语大都经过提炼,辞藻华美,传神状貌,极富于表现力。
朱熹对《诗经》和《楚辞》的研究均有重要贡献。他为《楚辞》作的《集注》也足以媲美其《诗集传》。朱熹是一个有气节的政治家,他注《离骚》中“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云,此乃是屈原“托为此行,周流上下,而卒返于楚焉;亦仁之至,而义至尽也”。如此体会屈原眷恋楚国的思想情感,可谓在前人的基础上深入了一层。
苏笑嫣《时间附耳轻传》这本诗集,只要认真阅读完了其悼念屈原的这二首诗,就可以窥视出整部诗集非常协调的、卓尔不凡的精神品相,这可能就是中国新诗进入第二个百年后的希望所在。从这种意义上讲,《诗刊》社编辑出版第36届青春诗会诗丛真正是一件具有标志性的重要文化事件。
这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时间附耳轻传》对于我来说,既是2020年最好的礼物,也是对自己这些年诗歌写作的一次反观和阶段性小结。当然,我的写作仍不成熟,也有自己的缺点,还有些一时不可避免的借鉴,但于我而言每一次记录都很重要,它像是一个留影,而我会在这节台阶上再向前行。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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